1月4日下午,仁济医院东院的急诊区。本文图片均为 澎湃新闻记者 陈悦 图
人挨着人穿行,高高低低的病床、担架、折叠床见缝插针,护士站、缴费处、取药处都排着长队,医护呼喊着寻找患者。躺在病床上的,一眼望过去都是老人,吸氧、吊水、张着口睡去,有些是白发照顾白发。
这是1月4日下午的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仁济医院东院(以下简称“仁济医院”)急诊区,空气压抑,外面的人还在不断进来。
“我们现在已经远远超负荷,病人都没地方放了,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仁济医院急诊科副主任医师熊剑飞说,“每天急诊留观的将近300人,医院在协调病人分流。如果分不出去,病人一直往里涌,后面压力会更大。”
急诊留观区塞满了病床,十分拥挤
仁济医院急诊科副主任刘黎介绍,急诊从去年12月底开始保持高位运行,“发热门诊可能人数有点下降,但急诊就诊量达到1000人次,之后是1500人次,现在又接近2000人次,救护车最多一天突破200辆。现在是平台期,每天数字都差不多,没有往上走的大趋势,但是上升以后就一直保持在高位,没有下来。”
送来急诊的病人,近期“重症率蛮高的”。普通挂号中的重症号,每天将近100个,大部分是感染新冠后低氧气急,或者原有的慢性病加重。在急诊留观区,80岁以上老人占比超80%,大部分有基础疾病,感染新冠后病情加重。
面对源源不断的急诊患者,仁济医院各个病区加足马力接收患者,外科病房腾出空间接收急诊病人,40多名来自外科、口腔科、中医科的医生支援急诊,许多普通病房或外科的护士加入护理急诊重症患者。
病人不停涌入,新的病床哪里来?
急诊室里的情况,总是很危急。
40多岁的患者,新冠叠加本身的基础疾病,诱发心脏骤停需要紧急送医。
88岁老人变得嗜睡、说话不利索,家人多次给她测氧饱和度,前一天有92、93,次日凌晨骤降到68,立即拨打120前往医院。
76岁老人的肺部CT显示“大白肺”,转到仁济急诊被下达了病危通知书。经过急救,从高流量呼吸机、高浓度面罩吸氧到鼻导管吸氧,配合俯卧位通气,几天下来状态好了许多。
2022年12月底以来,这种“急且重”的情况越来越多,从早到晚不停涌入,填满了急诊留观区和病房。
急诊区,医护和患者家属交流
“病人躺的到处都是。”刘黎指出,每天急诊的患者数接近2000,重症率较高。“天冷的时候,心脑血管疾病会加重,这部分病人感染新冠后会觉得气急胸闷,各种情况夹杂在一起容易造成重症。”
急诊区患者大多是高龄老人
留观的患者人数每天在280-290人,近期已经超过300人,八九十岁的老人尤其多。七十多岁的患者,在刘黎眼中,也算“年纪还轻”。刘黎说,有人吸氧吊水,待几天情况稳定就可以离开,有的病情严重要住院,床位有限只能等待。而且每天不断有救护车来、有人来,必须腾出空间。
新的病房不断开辟出来,但病床依然紧张。
急诊科病房、监护室、感染楼、重症医学科都在收治患者,其他各科室也在医务处牵头下腾挪空间。每天早上,急诊医生会梳理病人的情况,汇报到医院群里,建议住院的患者会被转送到各科室,骨科五官科拿出一层楼的病房,肿瘤介入科腾出一半的病床。
“外科病房以前是开刀的,现在不得不收治内科病人;我们还有几个医联体单位,每天跟他们联络,有空床的话可以把病人转过去。”熊剑飞表示,医院一直在多方协调病人的分流。
急诊区,许多患者需要吸氧输液、心电监护
仁济医院肿瘤介入科护士长潘磊指出,安排病床并不只是一张床,患者需要心电监护仪、需要吸氧和吊补液,原病房可能没有这些设备,临时增加的床位也存在这些设备缺口,心电监护、各种吸氧设备都在紧急调配。
住院病房的周转率不高是无法避免的问题。刘黎说,之前急诊住院患者的平均住院天数在7天左右,最近这几天放缓了。骨科五官科病房3天收满了41个急诊重症病人,截至1月4日中午还没人出院;肿瘤介入科开辟出急诊病房2周左右,3个人出院。
刘黎表示,医护都在想办法,转为轻症的病人尽量劝回家休息,但是住院患者大多是重症,不可能做到快速周转,患者需要经过一定的治疗周期,稳定后才能出院。医院也尽量在走廊增加床位,增加供氧位置。
外科医生“转行”,能解决病人的问题吗?
仁济医院东院急诊科本只有39名医生,近期的日接诊量近2000人次,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能向其他科室寻求支援。
急诊一楼,40名医生从其他科室抽调来支援,8名内科医生,32名非内科医生,包括外科、口腔科、中医科等。二楼新开设的临时留观区,也从其他科室抽调了5位医生支援。
问题是,非专科医生如何跨科问诊,能解决病人的问题吗?
刘黎表示,专业不一样,其他科室的医生可能对急诊内科的疾病没有那么了解,所以会根据情况安排岗位。
有些外科操作和内科或重症科有相通之处,比如麻醉科可以做气管插管、深静脉穿刺等抢救措施;中医科可能对重症病人没那么了解,但可以发挥自己的特长,运用中医调理给病人提供建议,可以到发热门诊帮忙看病;外科医生还可以和内科医生一起接救护车,做心电图、量血压、开医疗处方、给病人做解释工作都没问题。
骨科护士在护理急诊重症患者
王钰钢是创伤骨科住院医师,2022年12月28日接到通知支援急诊,他所在的骨科共有6名医生被抽调到急诊,原来的科室工作由其他同事分担。
在急诊区,他主要负责两项工作。有些时候在抢救大厅接诊,协助内科医生进行接诊前的准备工作,了解病人的生命体征、询问病史、进行基础检查,同时为病人答疑解惑,疏导患者,维持秩序。
有些时候在配药。病情相对稳定的患者只需要补液或开药,急诊区开辟由外科医生坐镇的配药窗口,可以将挂号病人分流,缩短候诊时间。“让确实需要内科医生进一步查看的病人去挂内科号,只需要配药的在外科医生手里就解决掉。”刘黎说。
由于内外科看病流程不同,外科医生在支援前都接受了培训,包括药物的协定处方、患者需进行的检查、接诊流程等。任何医生碰到问题都可以在微信群提问,急诊内科医生会尽快解答。对于疑难的或者特别危重的患者,仍以急诊内科或内科医生为主。
王钰钢表示,目前的工作没有超过他的能力范围,大多数诊疗还是由内科医生进行。配药急诊难免面对各种各样的情况,他处理不了的病情,会请内科医生帮忙。”在家也会把内科书再翻一翻,给自己充充电,能解决的问题还是帮患者解决掉。”
在外科大楼5楼,骨科五官科病房转为急诊病房,全科医学科医生入驻接手患者。
仁济医院全科医学科副主任、主任医师孟超觉得,“从全科转到急诊重症,对我们来说还是完全可以应对的。去年四五月上海疫情时,我们都在防疫的第一线,全科作为主力支援定点医院,积累了一些抢救新冠重症、合并基础疾病的经验。我们也长期支援急诊、发热门诊,这对我们来说是一种义务、一种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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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4日上午,重症科医生和全科医生联合查房
每天,重症科医生会参与一次全科医生的查房,根据重症病人的生命体征给予建议,查看病人的俯卧位姿势,商量用药情况,指导机器使用和参数调整。每天下午,医院针对重症病人组织院内大讨论,相应科室的专家会协助治疗。
“医院上下联动,病情非常重的病人有重症监护室作为我们坚强的后盾,我们可以把病人转过去;他们的病人好一点,也可以转到我们的病房。”孟超说。
王钰钢坦言,急诊工作必须高强度连轴转,对精力和身体都是考验,他希望能“尽量稳妥地解决患者的问题”。“我们只是支援,做一些常规事务,不涉及太强专业性。内科医生最辛苦,主要工作还是他们在做,现在是高峰,人数非常多,医生基本上不停。病人和家属也很辛苦,等待的时间长,大家都不容易。”
腾挪病房后监护侧重点不同,护士如何迎挑战?
在分流的急诊病房里,拥挤复杂的情况相对缓解,紧张感却依旧弥漫。从外科到急诊内科,对最靠近患者的护士们而言也是挑战。
急诊区护士站,患者或家属在排队
骨科病房接收急诊患者没多久,一名酮症酸中毒患者被送来。长期高血糖,有基础疾病,再受到新冠冲击,这名患者酮症酸中毒陷入昏迷,一直叫不醒,家属也乱了阵脚。医护团队在病房内为其插管,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有创呼吸机通气,并通过调节血糖、使用抗生素让患者清醒,监护室腾出床位后转移过去。
仁济医院外科五楼护士长戴倩回忆起来还有些紧张,“这台有创呼吸机普通病房的护理人员没有接触过;做气道护理、生命体征监测,对护士而言要求是比较高的。”
2022年12月28日,外科5楼改成急诊重症病房,外科护士们紧急转向内科、重症,学习高流量吸氧机器、无创呼吸机等设备使用,了解内科医嘱护理模式。戴倩说,护士是医嘱的最终执行者,如果弄不清楚,护士们做得心不定,患者的安全也没法保证。
外科5楼,护士站的白板上写着各病床需进行的护理
护士站的白板上写着各病床情况和需要进行的护理,测血糖、长期吸氧、俯卧位通气、吸痰、告病危等等,密集的病床数意味着繁重的工作量。“外科是手上功夫、刀上功夫,内科更多的是你要去发现病人病情的变化,调整用药。”戴倩指出,收治的患者大多是八九十岁老人,基础疾病严重,护理人员必须密切关注患者的生命体征变化,格外注意用药时间的准确性。
在肿瘤介入科,病房分成两部分,一半维持原状收治肿瘤病人,一半收治急诊的重症病人。26个急诊重症床位已全部收满,主要是涉及血液科、肾内科的患者,合并肺部感染问题。
肿瘤介入科病房,一半用于收治急诊重症患者
护士工作量也翻番,需要同时护理两边的病人。“原来我们是做微创手术的,等于半个外科科室,现在要完成重症病人的护理,压力还是比较大的。而且体量很大,病人不断在收治,对我们来说是个考验。”肿瘤介入科护士长潘磊说。
她解释道,两边的病人在仪器监护、药物使用和观察侧重点都是不一样的,手术病人侧重术后的并发症观察,比如出血,而急诊重症病人可能以窒息、感染性休克为主。
肿瘤介入科护士为患者进行俯卧位通气
不过,医院提供了很多培训,包括仪器使用、突发情况处理等,不同科室、护理团队间也有交流。肿瘤介入科的楼上是血液科,楼下是肾脏科,有相关基础疾病的急诊重症患者更可能被分配到这里,方便问诊。
“护士从毕业到临床,各个科室的技能都要掌握,重症病人护理也学过,基本技能都是有的。”潘磊直言,目前楼层内的护士全部“阳康”,即便在感染期间,只要身体条件允许也一直在岗。
戴倩家离医院20公里,去年10月起,她在医院附近租了房子,方便急诊的时候随叫随到,“只要一通电话,电话里能解决我就解决,凌晨两三点接电话正常的;解决不了的话,我从家里赶过来5分钟。”
支援过武汉,也支援过上海市老年医学中心,戴倩觉得抗疫三年间自己变得更成熟,遇到重症不再慌张,但压力丝毫未减,“原先是防新冠,现在是防重症。去年3月接触的都是轻症或无症状患者,按时测核酸、发药就行;现在更多重症,患者需要补液,需要更多机器救治。”
病房减半,肿瘤患者的治疗怎么办?潘磊解释,现在必须手术治疗的病人会收进来;择期手术的患者会沟通调整时间,吃一段时间药,过段时间随访,有些病人阳性后暂不适合手术,就往后安排。
“大家在生命面前都是平等的,谁病重谁先治疗。”潘磊说。
1月2日下午,急诊二楼也开辟出临时留观区,5位非内科医生支援,日间病房护士负责护理。这几天,氧气设备、病床不断添置,留观患者陆续转入,一大块空地又渐渐满了。“这几天还是一个适应的过程,边学边做。也是临危受命,既然困难来了,我们就要直面困难,尽到该尽的职责和义务,把病人照护好。”负责该病区的日间二病区护士长陈璐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