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7日，距离涿州的水灾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但中图网创始人黄平的手机，仍然每天上百个电话、微信来个不停。
黄平还有太多棘手的事情要处理——他最近的几条朋友圈都是求助信息，最新的一条是在询问是否有人能帮忙联系到铲车：
黄平在朋友圈寻求帮助
面积20000平方米的仓库，存放着400多万册的图书，其中80%的图书都已经被洪水淹没、包裹于泥浆之中，预估损失3亿码洋。
如此大量的图书都不能再次销售，只能按300块钱/吨的低价找造纸厂回收。但麻烦的是，涿州本地并没有可以回收的造纸厂，只能借用铲车把厚厚的淤泥挖开，将书籍铲出后，再用卡车运输到唐山的造纸厂。
铲车正在清淤 图源受访者
水灾之后，卡车和铲车用车都很紧张，仓库淤泥不能及时清理干净，不断又有混合着不知名杂物的脏水随着车辆人行灌入废书中。更让黄平感到焦虑的是，本有一个2000平米的4.8米高阁楼货架，上面的书因为高度得以幸免，亟待抢救。但下面清不了淤，已经被洪水冲击变形的阁楼货架太危险，不敢让人上去，“我们想把这个有幸存书的仓库赶紧清理出来，挽救这些书籍。”
铲车正在清理成吨的泡水书 图源受访者
这次洪水，对于本就在疫情后艰难挣扎的近百家图书机构而言，可谓是致命一击。自2017年北京最大的图书物流企业——北京西南物流中心向西南方向迁移之后，涿州就成为了环京津冀图书出版行业的库房重镇。
受灾的中图网仓库 图据受访者
这一次水灾，中图网400多万册图书超过80%受损，损失超过3亿码洋；嘉友缘文化发展有限公司6000平米的图书库房被淹，损失超过2000万实洋，上百万册图书全军覆没；纸上声音书店3000平米库房受灾，4/5的图书报废；北京时代华语国际传媒股份有限公司预估损失2亿多元码洋，库房规模近8000平方米，图书存量360多万册，几乎全军覆没……
人与书，在这场水灾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但从8月1日那个暴雨之夜起，无数的陌生人向涿州受灾图书机构们伸出了援助之手，让我们看到这个受到冲击的、一直被称作“冷门”的图书行业，燃起的希望之花。
暴雨之夜：洪水、防毒面罩、素不相识的救援队
谁也没有想到，8月1日下午2点，涿州水位会突然急速增长，洪水很快攻破沙袋防线，涌入园区，直逼库房，水位迅速上升。中图网的同事们撤离到库房附近较高的建筑——一座四层楼高的办公楼里。
夜幕沉沉，洪水泛滥，60多名被困员工里有小孩，还有孕妇。更为糟糕的是，一条关于“现场有毒气”的传言（事后被证明是假消息）迅速传遍了各个群，或因过于紧张，或因现场空气确实不佳，困在办公区的中图网员工们纷纷表示自己确实闻到了异味，一位体弱的小孩甚至开始呕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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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中图网员工被困的办公楼 图源受访者
“求救”“救援”“被困”“暴雨”……这些性命攸关的关键词，以秒为时间单位，以涿州为中心，迅速扩散到全国各地，牵动着人们的心。在这个晚上，“涿州水灾求援”的信息刷爆了朋友圈，微博上不仅有马伯庸等大V转发求救信息，甚至一些他们并不认识的博主，彻夜未眠，一直到凌晨两点还在询问救援进度。
晚上9点左右，中国灾害防御协会联系上黄平，提供了他们仓库中仅存的20个防毒面罩。之后，政府协调过来的救援队也紧急赶来，率先救出了呕吐发烧的小朋友和孕妇。
凌晨1点左右，在热心志愿者的指导下，黄平绕行京雄高速、再走省道，经过两个多小时终于抵达了涿州。拿到防毒面罩的“山东聊城雄鹰救援队”也展开了援救。
“虽然拿到了防毒面罩，但其实他们仍然冒着很大的风险。因为他们并不是专业的生化救援队，当时有关毒气的传言也很不明朗，这些面罩能在什么程度上防住毒气？我也很担忧。”黄平说，在那个夜晚，时间紧迫，自己又一心想把被困人员救出来，所以救援的细节已经记不清了，但救援队员身上的那几个红底白色的大字——“山东聊城雄鹰救援队”，却被他们每一个人深深刻在了心里。
图源中图网公众号
在这个夜里，黄平已经记不清还有多少救援队给予了他们帮助。其他一些看到中图网求救信息的救援队，也联系了黄平，但因正在执行别的救援任务无法立即前来，居然跟黄平连连道歉，这让黄平又感动又愧疚。
8月2日早上9点43分，黄平更新的一条朋友圈终于让关心他们安危的人松了一口气：
“半个多小时前所有同事已成功被解救，感谢所有关心的朋友。”
加油包：犹豫再三，咬咬牙的自救
8月2日，人平安救出后，所在地周边的店铺几乎都已关闭，涿州印刷发行协会会长得知黄平等人的处境，将自己在产业园区闲置的房子提供给中图网的员工休息，提供了馒头、稀饭，“还有他园子里自己种的菜”。
那天下午，稍稍安顿下来的黄平给记者发来语音消息，语气疲惫至极，“20000平米的仓库，80%的（书）应该都没有……现在库房的水深大概在2米-3米之间……浸泡在水里的书，已经完全没有了使用价值，（水）什么时候退也不知道，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卖了……”
被洪水损坏、混合着泥浆的书籍 图源受访者
中图网成立25年来，本就以低价尾货图书为核心产品，利润极低，这次遭遇的冲击，毫不夸张为灭顶之灾。
在这期间，无数朋友给中图网发来关切的消息。一位老书友直到看到黄平等人脱险的消息，才敢给黄平打电话，告诉黄平，他们几千个中图网的书友都一夜未睡，“他说，‘我们不能亲临现场，但一直在网上呼吁，我们不会看着中图网倒下去的’。”
100多个中图网书友群，跳动的关心和援助信息不断，黄平说，书友们的鼓励给了他极大的信心，原来除了中图网的员工，还有那么多素未蒙面的人在关心着他们，“一种背后有靠山的感觉。”
这些关心，让本来灰心丧气的中图网同事们，看到了公司生存的希望。从上午开始，疲惫未消的大家伙就七嘴八舌地在钉钉群里策划起“加油包”。
中图网加油包
对于加油包的策划，一开始，黄平顾虑重重。熟悉中图网的读者知道，中图网是以小众的尾货留住读者，对于老读者而言，这是心头之好；但对于更大众的新读者而言，会不会认为中图网借加油包处理“不好”的书？此外，在黄平看来，“图书盲盒”，只能是“买一本玩玩”的事，毕竟如果不小心买到了自己不喜欢的书，弃之不读也只当消遣；但99元一个的“加油包”，包含了4本图书，如果买到自己不喜欢的书怎么办？
但要是不做加油包，面临的只有大规模裁员，销售加油包也比单纯接受大家的爱心捐赠好，“不然我们实在是没有活路了。”
咬咬牙，那就做！后续的风险后续再说！
当日晚上10点13分，中图网公众号发布文章《库房被淹后，我们只能上架一种产品……》，正式上线加油包，包含4本书+1枚金属书签+1枚纪念徽章，注明“图书以灾后新调货为主、幸存书为辅，保证不发泡水书。”第二日，又上线“中图网加油包-文创版”，包含帆布包、笔记本、金属书签等七款原创文创。
中图网文创加油包
加油包上线后，引发了大量关注，一些自媒体联系到黄平，表示愿意零佣金帮忙带货，包括罗翔在内的大V也帮忙转发传播，全国各地的书友前来购买中图网加油包，甚至有人下单留言“不发货也行，随便寄也行，就算是寄泡水书也行”。
一位远在武汉的实体小书店，一次性购买了2万块钱的加油包。黄平感动之余，又觉得愧疚万分，“我们都是同行，太知道实体书店有多不容易了，可以说是同行之间的惺惺相惜，于是我劝他把加油包退了，因为加油包里的书不确定，可能比较小众，买了后你只能送人；我说你想帮助我，之后可以从我这里进你需要的货，进的货你可以拿去卖，这样你自己也有收入。”
3号那天，加油包销售量就冲破2万；截至发稿，两款加油包的销量已经超过20万。
加油包的大火，让黄平既惊喜，又有些担忧害怕。他一方面让在海淀区办公的同事密切关注网络上对加油包的评论，另一方面集中公司力量制作加油包，采购、选品、出版、仓储、客服、技术团队，除了需要清淤等库房工作的人员，全部投入到加油包工作组中，“购买加油包的人，表达的是他们对我们的支持和爱意。现在情况非常困难，时间又特别紧张，我们希望尽我们最大可能避免瑕疵，尽力保障加油包的品质。”
这一笔“加油”款，可以帮助中图网度过洪灾之后最为艰难的3-6个月。
未来：书友，是最坚强的后盾
8日，库房的水终于退去，可以趟着厚达10公分的淤泥前去库房查看。问及当时库房里的惨烈景象，黄平已不想再回忆太多，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基本上同事们都哭了……但我没哭……我就想着，怎么把里面幸存的书保护住。”
泡过水的书很沉，沉到把货架都压弯了，只能用叉车、铲车一铲一铲地挖出去。黄平用手机拍下了当天的书库，成吨的书籍混合着淤泥堆积在地面。即使有一些书籍没有冲到地面，还坚持在架子上，但因为泡了水，也只好一起报废。
这些泡水书，都只能报废化为纸浆 图源受访者
专做机场售书的蔚蓝书店，用货拉拉给黄平送来20台仓库用电风扇，这让黄平十分感动，“三年疫情对旅游和航空的影响非常大，机场书店最差时只有疫情前收入10%，其自身困难可想而知，而他们送来的是我们临时库房急需的物资，真是雪中送炭般的温暖。”
直到现在，中图网的库房都还未完全清理完毕，但黄平和他的同事已经振作起来。接受采访前，黄平正在开会，与中图网的管理层商议，在准备加油包的同时，也要抓紧时间上线一些自己的产品，重建中图网的核心竞争力。
用消毒水清洗被抢救出的玻璃材质文创 图源受访者
“中图网因为规模较大，平时链接的读者也相对较多，所以在这次洪灾中受到的关注最多，可以说是这次涿州水灾的受灾代表了。但其实还有很多因为规模较小等原因，受到关注比较小、得到帮助也比较少的图书机构和书商，他们的损失其实非常惨重。”黄平说，受灾的图书机构们建了一个互助微信群，用来互通消息。中图网的文创加油包，销售额的10%，也将被黄平拿出来帮助涿州同行恢复生产。
受灾的同行们，也在清理库房里淤泥的同时，逐步做着灾后重整旗鼓的准备。
比如“时代华语”紧急加印了一批畅销书，打包7个书籍套餐自救；
还有以出版悬疑、奇幻等类型小说在业内小有名气的“雁北堂”，在今年突破重重困难签下了日本女作家秋吉理香子的《监禁》，和上野千鹤子的《一个人的逆袭》。按照计划，8月14日，本应是《监禁》的上市之日，然而为它专门采购的纸全在涿州那个水高三米的仓库里。即便如此，14日晚，雁北堂仍然克服各种困难让《监禁》按时上架。雁北堂的创始人之一在微博上说，行业里哀鸿遍野，总得来点给大家提提气的事儿，“请不要在悲伤中待得太久，不过是天塌了而已嘛。”
甚至于，在这段时间正在进行的上海书展，我们惊喜地看到，有多家受灾出版社、文化公司、书店，赶来参加了这场书香之约。为支持受灾图书机构参展，上海书展允许他们在展位上以预售、众筹、特价销售等等方式，开展纾困售卖活动……
“这次的水灾，让中图网遭受了25年来最大的冲击。但同时也让我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对于黄平和他的同行们来说，未来棘手的事还有很多，但也许不会再惶恐和害怕，“还有那么多彼此陌生的书友、爱心网友，都是我们坚强的后盾。”
后记
在与黄平的接触中，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内敛而真诚的人，无论是在这次采访中，还是阅读其他媒体对他的报道，黄平都多次提到了“感动”“愧疚”等等情感。
所以，我们再次联系黄平，想要“聊聊中图网在涿州洪水中受到的帮助”时，黄平连连表示“对这个采访特别期待”“我真的特别特别想要好好说说这个话题”，在采访中也数次表示“希望借你的稿子，表达我们对他们的感激。”
这次采访，黄平撂下一大堆事务，跟我讲了2个多小时，好几次语无伦次，“我怎么连他们的名字都不记得”“我其实连他的面都没见过”“这些事情想起来我就特愧疚、特难受”……
在采访结束后，黄平甚至在公司内部询问了大家在这次水灾中受到陌生人帮助的经历，微信总结发给了我。但碍于篇幅有限，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能展现在这篇稿件中，比如最早联系到黄平，为黄平联系协调救援队的不知名老乡；比如那位热心的天津人，看到了中图网的新闻，发了很多消息联系他们说自己有大的库房可以免费提供，但由于他们不去天津，只能婉拒；比如一些媒体记者，虽然是最早联系到中图网的那一批记者，但因为当时大家都在忙着救人，主动放弃了采访，并一直发各种救援队的联系方式给他们，始终是“帮忙第一，采访第二”；还有几位自行跑来中图网库房的年轻学生，说看到新闻，要来帮忙，戴着手套就在泥浆里捞文创产品，放进消毒液里清洗……
虽然困难并未真正过去，但正如一直关心着中图网受灾情况的网友@陶朗歌所言：
书籍的失去并不可怕，只要爱书人还在——不管是出版者、创作者还是读者——那么那些书籍就仍会归来。它们并不是消失了，只是在暂时走失了而已。
而爱书人的呼喊，总会将它们唤回来。
红星新闻记者 毛渝川 蒋庆 编辑 乔雪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