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石伟
“半年瘦了30多斤。胃出血严重的时候，血直接从嘴巴喷出。哥哥大年初三紧急送去抢救，不到一个月就死亡了。”尽管已过去两年多，回忆起哥哥死亡前痛苦的样子，黄明（化名）还要时不时停下来舒缓一下情绪。
近日，多位来自云贵地区的糖尿病患者及家属反映，在长沙泰和医院接受“胃转流”手术后出现严重胃出血、便血、腹泻、急剧消瘦情况，有34人被诊断为九级伤残。还有一些人与黄明的哥哥一样，经历过上述后遗症之后去世。
这些患者的医疗鉴定报告中，泰和医院被认定：在无手术指征，甚至存在手术禁忌症情况下，医院对患者进行胃肠短路手术，不符合治疗指南而存在过错，过错是造成损害后果的全部原因。
目前，已有57名患者及家属向泰和医院提起诉讼。其中9人二审胜诉，6人一审胜诉后正等待二审结果，16人司法鉴定后等待一审开庭，26人正在诉前委托司法鉴定。
泰和医院负责人认为，患者的代理律师为了利益煽动诉讼，医院原有的代理律师不专业“躺平”代理，导致了目前局面。“34个鉴定中有30个‘摇中’了湖南师范大学司法鉴定中心，均认定泰和医院存在过错。我们认为鉴定依据、鉴定结论都有问题。”
双方表示，目前正等待湖南省卫健委调查结果。
遭遇
多名糖尿病人手术后出现吐血、便血
孕妇因手术接连两次被迫流产
黄明介绍，2019年泰和医院的团队到云南文山州举行多场宣讲会，宣称一种名为“胃转流”的手术可以治愈糖尿病，摆脱药物依赖，在当地引起轰动。
泰和医院发放的宣传册称，这项手术2004年被引进中国，但亚洲部分人群手术后会出现腹泻及营养不良，覃某升医生作为创始人带领科研攻关组，改良创造出适合亚洲人体质的改良式“胃转流术”；患者须经过严格医学检测、符合条件才能进行手术，一次性治疗可实现停针停药，术后不复发，可吃水果和甜食。
医院“胃转流”手术宣传资料（受访者供图）
“简单来说，就是在胃部开一个口子，通过管道连接肠子，让食物更快排泄，从而降低糖分吸收。”黄明说，哥哥在病友鼓动下，2019年5月前往泰和医院接受了手术。
“手术3个月后开始拉肚子、胃出血。饭量变得很小，饿得快，一天要吃好几次，人瘦到只有90斤。”黄明说，2020年大年三十，哥哥胃出血严重，“血从嘴巴往外喷，送医抢救后没能走出医院。”
另外两名死者家属介绍，他们的亲人也是经历严重吐血、便血、消瘦后死亡。他们说，没有对死者进行尸检，不知道死亡是否与“胃转流”手术有关。
活着的57名患者提起了诉讼，其中34人经过鉴定确认有2项九级伤残。记者采访到其中5人，他们均表示在手术后出现严重胃出血、浮肿、腹泻等症状。
37岁的秀云（化名）2019年接受手术，手术后曾两次被迫流产。
秀云称，术前检查时曾告知医生例假未来，并做了产检，但直到术后即将出院时，医生才告诉她怀孕了，“手术中被用药、麻醉，医生建议我出院后做人流。医生说，我之前的身体太差，孩子不健康，趁年轻把糖尿病治好，想生几个生几个，不会有影响。”
出院10天后，秀云做了人流手术。半年后，她再次怀孕。“不幸的是，手术后我全身浮肿、溃烂，拉肚子严重，有时会直接拉在裤子里。又去泰和医院检查，医生说胎儿是死胎，安排我做了引产。”
起诉
34名患者被鉴定为九级伤残且医院负全责
57人起诉医院索赔3000万元
2020年，秀云申请了医疗鉴定。同年10月，长沙市医学会出具《医疗事故技术鉴定书》（以下简称《鉴定书》）。
秀云的鉴定结果（受访者供图）
《鉴定书》显示，秀云当时不是急救手术，且有强烈生育意愿，入院检查时提示已怀孕，医方未请妇产科会诊，手术导致胎儿受麻醉等药物影响，以及术后母体出现严重低蛋白血症，患者被迫终止妊娠；患者第一次出院后，医嘱未叮嘱患者避孕1年至1年半；患者再次妊娠后入院后出现静脉血栓、血液高凝，治疗使用了肝素，医方未叮嘱前往产科就诊，医方过失与孕妇两次终止妊娠有主要因果关系。
《鉴定书》认为，医方采取外科手术治疗糖尿病过程中存在过失，构成二级丙等医疗事故，医方负全部责任；医方对胎儿处理过程存在过失，构成四级医疗事故，医方负全部责任。
泰和医院不认同上述鉴定结论，秀云再次向湖南省医学院提起鉴定。期间，她在其他患者介绍下，前往广州做了“胃转流”复原手术，摘除肠、胃之间的连接管。
2021年5月，湖南省医学会出具的《医疗事故技术鉴定书》称，泰和医院在手术时机、手术适应症与手术方式均明显不当，医方过错导致患者术后严重营养不良、低蛋白血症；医方医疗过错与患者两次妊娠终止有直接因果关系，医方构成三级丙等医疗事故，并负完全责任。
秀云说，她全身浮肿、四肢溃烂却没钱继续治病，无奈接受了泰和医院30万元和解的方案，签订和解协议放弃起诉，但心里一直不服。
患者家属田女士介绍，目前有9人二审胜诉，6人一审胜诉、等待二审结果，16人司法鉴定后等待一审，26人正在诉前委托司法鉴定。
患者们提供了25份鉴定意见书和判决书。上边显示，25名患者术后均出现腹泻、胃出血等症状，鉴定机构认定泰和医院在无手术指征，甚至存在手术禁忌症情况下对患者进行胃肠短路手术，不符合治疗指南而存在过错，过错是造成损害后果的全部原因。
泰和医院法务负责人表示，57起案件中有9起判决已生效，法院已将赔偿金划扣完毕，平均每起赔偿金额47.5万元；按照已立案的57人计算，判决总计赔偿金额近3000万元，其他准备起诉的难以预计。
回应
院长的糖尿病未在自家医院做手术
医院法务称“有律师为利益煽动群体诉讼”
泰和医院负责人肖迪武介绍，2017年覃某升医生团队以技术合作方式进入该医院，2021年期满解约，共完成了将近500台“胃转流”手术。“这个手术在其他三甲医院也有开展，我们是三甲医院，可以直接批准操作，不需要向主管部门报批手术资质。”
肖迪武称，这项手术的要求非常严格，他曾经有两个亲戚来医院住了三天，因身体指标达不到要求没能做上手术，“我亲自去科室打招呼，科室还是拒绝给他做。我自己也是糖尿病，也因体重不够，没有达到肥胖标准，所以也没能在自家医院做这个手术。”
肖迪武还表示，秀云的事情已经调解处理完毕，不知为何又向媒体投诉。“这次的集中起诉出现在2021年之后，存在幕后黑手的问题。如果所有的案子法院都支持赔付，医院肯定要垮，医院上千名员工，医院覆盖区域内百万居民的医疗，都会成问题。”
泰和医院法务负责人认为，这些案件的代理律师为了利益，煽动了批量式群体诉讼。有30起案件“摇中”了湖南师范大学司法鉴定中心，鉴定结果都认定医院负全责且评定为2个九级伤残；医院认为鉴定过程不当、鉴定依据和鉴定标准不统一，鉴定结论不科学，对9起生效判决提起申诉，并于2022年12月向江西景德镇司法鉴定中心申请复核鉴定结论。
该法务负责人称，秀云的手术中医生过于自信导致了问题，但后续处理中，医院原有的代理人不专业“躺平式”代理，造成现在的局面。“景德镇鉴定中心出具《复核意见》，认为13份鉴定书无效。我们希望具有专业和权威性的机构来进行鉴定，目前也在积极接受湖南省卫健委调查。”
封面新闻记者注意到2023年6月，景德镇司法鉴定中心、景德镇司法局分别向泰和医院、江西省司法厅出具书面材料，称景德镇司法鉴定中心此前出具的《复核意见》的内容、格式均不属于司法鉴定意见书，不具备法律效应，已责成景德镇司法鉴定中心依法撤销。
江西司法厅、景德镇司法鉴定中心的书面材料（受访者供图）
“已有的鉴定结论，是在法院委托下交给四五家鉴定机构做的，其中湖南师范大学司法鉴定中心效率快些，双方一致同意将剩余案件交给该中心鉴定，医院也签字了，都有记录可查。”患者代理律师称，因案件牵涉人数众多，后续案件延迟数月未有进展，湖南省卫健委也已介入调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