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3日凌晨4时50分，还在睡梦中的杜萌被家里的狗叫声吵醒。睁开眼，她闻到房间里弥散着的烟味，“一呼吸就想咳嗽干呕”。杜萌一打开家门，走廊里的浓烟倒灌进来，她只能捂着嘴、带着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宠物狗往外跑。
据南京市消防救援支队指挥中心报警记录显示，2月23日4时39分该中心接到报警，雨花台区明尚西苑6栋发生火灾。2月24日凌晨，江苏省南京市召开新闻发布会，通报火灾事故情况。截至23日24时，火灾已造成15人死亡，44人在院治疗。其中，1人危重，1人重症，42人伤情较轻，42名轻伤患者大多因火灾现场吸入浓烟引起吸入性损伤。经初步分析，火灾为6栋建筑地面架空层停放电动自行车处起火引发，具体原因正在进一步调查。
24日，记者在现场看到，小区6栋外立面从上到下被熏黑。6栋外围有警戒线封锁，仅剩1单元及部分未受灾住户可以出入。截至2月23日24时，当地政府在5家酒店安排了229个房间，合计安置受影响群众516人。晚间，涉事的公寓楼只有零星几户还亮着灯。
在一些居民眼里，这是一场“有迹可循”的火灾。部分居民的消防意识淡薄、小区在管理上存在漏洞、规范未落到实处等，都可能是火灾发生和伤亡严重的潜在原因。
明尚西苑6栋发生火灾后，楼体外立面被熏黑了。郑子愚摄
一呼吸就想咳嗽干呕
吴森是被一阵强烈的焦味熏醒的。他瞥了一眼手机：4点50分。走廊里传来嘈杂声响，是密集的脚步声，也有人在拍门，喊着“着火了”。他瞥了一眼手机，没有弹出任何消息，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他第一反应是给物业打电话，“我得知道是哪里着火，再判断要不要跑，往上还是往下跑”。但电话没有人接。他披上衣服决定下楼。
下到1楼的吴森看到，小区空地上已有数十人站在那里，还有人不断从楼里跑出来，有些人是用毛巾捂着口鼻出来的，有人只穿了睡衣，微弱的灯光下，还能看出有人的脸已经被熏黑了。
住在6栋2单元18层的杜萌走出家门时，看到楼道里已经挤满了往下跑的邻居，楼梯间里浓烟少些，一路上看到“有人摔倒、有人跑着跑着就吐了”。虽然逃生只用了几分钟，杜萌还是觉得这段路格外漫长。
杜萌到了1楼后，看到是楼栋的架空层着火。架空层火势继续蔓延，短短几分钟后，大火吞噬了逃生出口。“我站在楼下，听到楼上不少人喊救命。”不久后，高层的一个窗口开始起火。杜萌抬头看见，20楼某户未能及时逃离火场的居民站在阳台上，挥舞着闪烁的手电筒。
居住在19楼的王晓晓和丈夫也被浓烟呛醒，用湿了水的毛巾捂住口鼻后准备下楼。然而，“往下浓烟滚滚看不见，根本下不去”。他们两人转而选择往上走，一路冲到了22楼的楼梯口，浓烟让王晓晓几乎要晕倒。
这时候，他们遇到了从更高层逃下来的居民。对方向王晓晓表示，上层的火势也已经蔓延，二人不能再往上走。
“我们只能找到一个窗户呼吸几口，等待消防员来救我们。”王晓晓说。十几分钟后，下层的火势得到控制，浓烟渐渐消散，消防员在楼梯间找到了王晓晓一行，领着他们一步一步下了楼。
居民告诉记者，明尚西苑各单元房型大致相同，以33层楼栋、三梯八户为主，中间四户夹着两个天井，向下形成一条烟囱形状的空间。
江苏省消防救援总队高级工程师周广连在接受央视新闻采访时表示，一层起火后，架空层直接联通了建筑内部的天井，形成烟囱效应，向上快速蔓延。而引发火灾的电动自行车一旦起火，将迅速进入猛烈燃烧阶段，并会产生大量有毒烟气。此次火灾42名轻伤患者大多因火灾现场吸入浓烟引起吸入性损伤。专家介绍，高层建筑功能复杂、人员密集，易燃可燃物多，一旦发生火灾，容易造成较大损失；高层建筑内部的常闭式防火门未能有效阻隔烟气蔓延，也是造成伤亡扩大的重要原因。
逃生后的居民许向晴想起当时的情形仍然心有余悸，“惊魂未定，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第一次感觉死亡离你那么近。”她回到自己居住的楼层，楼道的地面已经黢黑，散布着住户逃生时留下的凌乱脚印。
电动自行车隐患
住在5栋高层的小舒觉得，小区发生的火灾是“有迹可循”的。许多居民消防意识淡薄。
多年前的一天，她在卫生间窗台看到了一只烟头。为了通风，她常把窗户打开。卫生间窗户也没有安装纱窗。之后，烟头成了卫生间“常客”。她甚至曾在卫生间里发现过一根冒着烟和火星的烟头，“感觉没有完全熄灭”。意识到可能引发火灾，小舒立刻给物业打电话，以求解决。“当时他们说也没有办法，说只好试试到我楼上几户去跟他们打招呼。”她说。但物业有没有去做，她也不知道，只看到烟头仍偶尔出现。
火灾后小舒回想，自己也从没想过如果遇到突发状况，应该从哪条逃生通道撤退，“我现在住的房子，可以从楼顶去到旁边单元，我也是偶然一次去楼顶晒被子发现的。” 这些年，她也没有确认过走廊里沉寂已久的红色小盒子是否就是烟雾报警器。就连一楼电梯口旁的灭火器，她也是偶然一次因嵌入墙体的一扇门坏掉露出灭火器才发现的。
杜萌搬到明尚西苑才2年。岱山社区多以保障房和安置房为主，人口密度极大。同样数量庞大的还有小区的电动自行车。
杜萌表示，小区共有6栋楼，每栋楼前几乎都有电动自行车停车棚，车多位置少，此外地库也设置了电动车充电区域，但部分居民为了方便，经常就把电动车停在单元楼一楼的电梯大厅或架空层，还有的干脆露天停放。近日，南京连续降雪降雨，停到架空层的电动车就更多了。
事发当晚，杜萌的电动自行车就在一楼架空层充电。她印象中，当晚停放在楼下架空层的电动自行车两个单元加起来有约200辆。车与车之间几乎没有空间可以腾挪。
居民反映，一直以来，小区架空层停满了电动自行车。受访者供图
小舒回忆，早在2015年前后就已经有电动自行车停在架空层空地上了，“当时人很少，对电动自行车充电不能入户的规定也没有那么严格”。这几年，小区人渐多，她常见到走廊里或电梯上有居民推着电动自行车回家充电，楼层低的就接一根线下来在架空层充，“每次从那个电梯门口进去路过架空层，都看到好多电动自行车停在那边，各种线缠在那里。”有居民反映过小区没地方给电动自行车充电后，物业在架空层装上了充电桩。
2月24日晚，记者在小区看到，布局在小区车棚、架空层的充电桩使用率很高，而在地库的充电桩却无人使用。杜萌解释，该小区采用“人车分离”设计，虽然地库也规划了电动自行车停车区，但驾驶电动自行车的住户到达地库只能通过电梯，实在不方便。几年前规定电动自行车不能进入电梯后，就没有住户将电动自行车送到地库充电。
杜萌的电动自行车在本次火灾中被烧毁，这是她平日里的上班通勤的交通工具。回忆起来，她表示很后悔：“充电付费的时候每次都会提示有个八分钱的保险，每次我都没有选择，这次也不例外。”
记者在现场看到，目前大部分电动自行车停放在了小区空地上。郑子愚摄
小舒举例，居民对消防的意识淡薄还体现在很多方面。有居民表示，入住不到一年，天井底下一楼的位置就已经堆起垃圾。记者在同小区别的楼栋看到，有许多中间户利用厨房与次卧窗台平行搭起了正方形空间，安上防雨棚和防盗窗，在其间塞着箱子和杂物。
得不到响应的诉求
根据2022年的调查数据显示，目前我国电动自行车保有量已达3.5亿辆，且年产量超过3500万辆。2022年共接报电动自行车火灾1.8万起，接报居住场所内因蓄电池故障引发的火灾3242起。
粗略计算，这场火灾发生的概率或许不到万分之一。可从事金融行业吴森的答案是，无数个风险点叠加，就有可能引发一个灾难。
吴森的工作性质令他养成了对生活中各类事务高要求的习惯，“消防安全是底线，是直接影响到我人身安全的。我当然得管。”吴森说。
2021年至今，他通过当地市民热线、市长信箱等渠道反馈过小区包括消防、小区共有部分收入等问题30多次，其中涉及电动自行车及消防安全隐患的有10多次。
2023年5月，吴森向“12345热线”提出诉求：小区多处楼栋公共门厅、疏散通道，均停满电动自行车。诉求中他表示，《高层民用建筑消防安全管理规定》明确提到，禁止飞线充电，禁止将电动自行车停放在楼道，禁止在高层民用建筑的公共门厅、疏散走道、楼梯间、安全出口停放电动自行车或为电动自行车充电等条例，要求相关部门对物业进行处罚。
1天后，他收到南京市消防局雨花台区大队的回复：“明尚西苑部门楼层存在电动自行车停放现象，经我大队监督员现场劝导，已到场将电动自行车挪至停放区域，并要求物业公司加强与业主沟通，及时处理业主所反映的电动自行车违规停放问题，同时严格落实消防安全管理责任，加强巡逻清理力度。”
吴森表示，投诉后的整改可能有，但似乎只存在了一天不到。因为他晚间才下班回家，就没看到过有电动自行车被清理的痕迹。记者在小区内看到，仍有些楼栋的电梯门上张贴着物业发布的宣传通知，提示大家不要把电动自行车推上楼，规范充电。只是或许，这些“提醒”“规范”并未真正走进居民心里，也未起到应有的作用。
小区的消防隐患实际在更早时候就暴露了。2022年4月14日，南京广电《法治现场》栏目报道事发小区架空层的消防安全隐患；2020年8月，有小区居民在网上投诉称：小区架空层充电位置不够，没有照明。很多电动自行车停进单元楼，甚至上电梯，有失火隐患；2019年，小区2栋曾因电动自行车发生过火灾，墙面留有大片烟熏痕迹。该楼栋住户陈英记得，当时“2栋居民共264户一个个吓得从楼上逃到楼下”，她本人也在恐惧中好几天没法回过神来。
她回忆那次街道办事处工作人员表示，将调研是否有增加烟感或者喷淋等设施的可操作性，将利用现有的高空抛物探头，对架空层的情况进行全覆盖无死角监控，发现火情将进行处理……
杜萌告诉记者，大约两个月前，物业在电动自行车棚内安装了喷淋，但在架空层并未安装。
对于单元楼内的消防应急装置，群内有住户表示，2014年搬进单元楼时楼内安装有火警报警器，当时还有过几次误响。记者就此问题向楼内其他住户求证，该住户表示逃生时并未听到报警器的声音。
吴森在这些年里的投诉中感觉到，工作人员的“摆烂感很强”，就是凡要整改，就会提出人力、物力、财力方面的诸多借口。“因为做不了，所以就不做了吗？这就是躺平。”吴森说。
记者致电南京新鸿运物业管理有限公司岱善润福城管理处，工作人员表示，目前仅开通报修电话。对于记者询问的消防隐患、监控缺失等问题未作回答。
“监控呢？”提到这个，吴森语速加快。
吴森觉得，小区还应该建立一套物业与居民的线上沟通机制。比如，以楼栋为单位建微信群。如有灾害事件发生，就能在群里向居民们预警，也可以了解并反馈居民们的诉求。可是，这样的提议之前始终没有得到响应。“我现在在的居民微信群，是一个有附近多个小区居民的群。”他认为，如果线上预警机制、监控等消防措施都做好，或许不会有这么严重的事故。
23日上午，火被扑灭后，吴森把部分衣物、电脑和存在家里的数百克黄金搬到了车上，以免再有火情导致财产损失。父母让吴森离开明尚西苑，到其他住处。吴森不肯，“我得看着，别再出什么事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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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郑子愚 陈书灵 周意
微信编辑： 泰妮
校对：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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